旧梦之未死
装满了殉葬品,金银、玉器,珠宝和他的贴身衣物,其中有许多是我喜欢的,于情于理我都不该俯身去取自己父亲的殉葬品,却没有人敢阻止我。
死很可怕,父王却是不死的,至今我仍然这样认为。被师侄拉到凡间看望时,父皇用来冶炼仙丹的青铜大釜依然耸立在宫墙一侧,釜下的炭火已熄灭百年,可指甲刮下变色的青铜,竟然还温然灼人。
浮云苍狗,我云游仙山,没有同他再见过。一定是我不认识他了,我不曾化神,容颜就已经和昔日判若两人,而他,真的遁入仙道了吧。
在我记忆中,他带着好听而细碎的二十四旒琉璃帝冠,额上始终扎系着一条典雅的黑色缎带。能完整看到的,只有他形状完美的唇,笑意标准温柔,尖瘦的下巴,及膝的棕发静静地垂坠。
我也问为什么不能直视他,我流着他的血,太傅叹气,那不是你的世俗的父,是帝王啊。
没有人见过吗?
太傅摇头。见过的人,都死了。
其实在他走之前我有过见他的机会。我与一个替父皇炼丹的道士缠斗,数十个宫人试图拉开我们反而被波及,被宦官带到智臻堂的时候我的颧骨上还有道士溅上的鼻血,用手背蹭得红彤彤的,像是淤伤。
他走过来,我感觉到他幽幽的目光在我脸上打转。
“天天都是你在打架,你有没有想过,为什么别人总是找你茬你,为什么没有听别人家的孩子天天这样不安分,你反省……”
我通晓让他闭嘴的一百种方法,抬手打断,认真地摇头,捂住胸口轻声细语:“父皇教导孩儿是爱孩儿,孩儿无怨无悔。”
果然他换了语气:“你们怎么起了争执?”
“自然是听他诋毁了父皇。”虽然他确确实实是苟且不忠的男人,我亲眼撞见过他坐在摄政王腿上调情,但我是他的女儿,没有立场评判,血缘虚无缥缈,却奇妙地拴着我的喉舌,没有他就没有我惊世的权柄。
“父皇虽然貌美,但绝不能因此受辱,父皇所建立的功业是不容置疑的,诡谲的兵道与治国之策也不能通过交媾传播。”
“你不懂装懂,知道我什么样子么,就满嘴貌美不貌美的。”
我来不及思考:“父皇一定是大美人,才生出孩儿这样的美人。”
“不,你与你母皇一模一样,好像转世投胎,你这张小白脸,和我关系不大,”他竟然笑出了声,慢慢弯下腰:“你想看看爹爹长什么样吗?你母皇阅经千帆也是一见钟情,你会喜欢的。”
父皇虽然总是很认真,但他从不说真话。他的温柔是轻蔑伪装成的,他盯着你笑,满心满眼都是你的深情,其实玩够了就弃如敝履。
他《弃妇》
“长发……披遍吾两眼之前,遂隔断一切羞恶之疾视。
与……鲜血之急流,枯骨之沉睡。
衰老之裾哀吟,倘徉丘墓之侧。
永无……热泪,点滴在地,为……世界之装饰。”
听不下去,我追上他,透过凌乱不堪的碎发,他的脸——
“华池?你也来凑热闹?”
我不由开始疲惫。
收拾干净嘉石的房间,我关上了门,迎面却撞上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倌,他看见我惊讶,我也不想会在白天碰到人。
娃娃的时候遇见人目不斜视,那是“孩子还小”,我本来就是不安分的性情,当小孩子更加名正言顺地气人,所谓“童言无忌”。可我现在大了,只好乖巧地冲小倌笑笑,养不教,父之过,华池这人特别在意自己的名声。
真不知道他哪里还有什么名声?他一直坐高楼,招忌是难免的,心思醋的就到处传言说:花魁八字带着重煞,犯了白虎,沾上的人,轻者家败,重者人亡。
可不是吗?那丞相那状元们的命格到底软了些,没能抵得住华池的重煞。丢官的丢官,流放的流放,华池倒是没什么变化,还是那么一心一意地爱美,也没心没肺地美着,于是他又成了人家口中的妖孽。
我要是想治那些碎嘴的人,有的是办法,可是华池是多精通人性的一个优秀娼妓,爱理不理的——就是为着华池享了重煞的令誉,这些年京城的新王侯们反而对他更添了十分兴味。
凡人,日子悠闲了,权势丰沃了,就不免想做点冒险的事,去瞅瞅华池这颗光艳动天下的煞星,也是好的。
小倌走过去,我转身躲在长廊转角,跟他一路,他到了花园果然开始和一个妓女聊起我从嘉石房间里出来,他眯起杏子似的眼,又恨恨地谈起自己昨天晚上被某女侯拒绝的事:“我怎么没有这么命好,我昨儿恨不得把书吃了,也装不出那种破文青!现在来勾栏的都开始喜欢这种了!”
妓女点点茶,竟然莞尔:“他们在一起许久了——你不知道嘉石有多得意吗?花魁养得再好,那也是他的了,在烟花之地养大了个不能拥有的娃娃,华池和死了有什么区别,要是我,等她及笄直接晚上携屄往她脸上分腿一骑,嘿,该你报恩了,管他什么放不放荡,轻不轻贱。”
……他已经这样干了!是不是你们撺掇他的!本尊把你们当长辈,你们竟然盘算着褫夺本尊年轻的肉体。
此刻我已经不忍猝睹了,结果那妓女又舔唇轻笑:“每次看到她跟带着乳香的小狗崽似的,那么年轻,吵吵闹闹的。不提未来的功名,和她谈上什么恋啊爱啊的,早上一定是被舔醒的,醒来都是笑着的吧……”
狗……狗崽?
我如遭雷劈,脑海里回音般的,咬牙盘旋着这两个字。幸亏我跟着过来了,可是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麻烦些,我告诉嘉石隐瞒我们的关系,现在到底还有多少人知道?
虽然烦闷,也只能先把眼下的解决了再说。
我瞪圆了眼睛,捏出一副委屈的调:“姨姨见面就夸怜寒是谪仙,背地却说怜寒是狗崽子啊,怎么说,也应该是——狼?”
大抵是声音出来吓了他们一跳,我迎着他们的目光从暗处走近,环顾四周,慢慢抽出了剑,剑尖抵着花园的石板路,一路轻颤,青天白日,寒光洗刀,照在两人脸上,血色尽失。
我翻转手腕,低头,看到斑驳剑面映出满树杜鹃。
锦城虽云乐,不如早还家。
收拾干净花园,这次我没有碰见什么人了,这个大妓院早晨本来就该冷清的。
冷清,确实太冷清了,我没有在我房间找到华池,他自己房间也空落落的没有人气,他没什么爱好,只喜欢洗澡和睡懒觉训孩子这种热乎乎的事,天冷,他就该乖乖待在屋里吧,乱跑什么鬼。
把附近翻了个底朝天,最后我在小厨房坐下,至少这里还暖和一点,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勾得我馋虫直冒了,我正在长身体呢,倚着剑默默期盼这锅粥是华池煮的。
为了我,华池算是经常下厨的了,甚至手艺蜕变得相当不错,粉菜包子和糖馍馍做得尤其好吃,只是一般吃不到——这是他发明的“奖励”!天地良心,在一岁多,这具身体味蕾最矫情的时候他炖蛋羹狠狠加齁咸腊肉沫,几乎是塞我嘴里,一勺接一勺蒯得我嗓子眼应接不暇,而如今什么都吃得下的年纪,想加餐饭,成奖励制了。
一度,我无法想象吃的感觉,吃的滋味以及饱的状态。这叫我伤心,我辟谷了几百年,早就没有关于滋味的想象力了,我只能对着白嫩的同窗流下绝望的口水,我必须逃学,去打鸟,去叉鱼,立刻,马上。
没人懂离开书院的时候我牙齿幸福得直颤,像疯狂的咀嚼。
饱暖思淫欲,就算是华池这个天才婊子,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