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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

 

那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件事,即便是跪着和人要钱,也比站着向人讨爱要有尊严得多。

所以更不能向玉漏讨,只能逼她,逼得她走投无路,她比他还要急的时候,自然就听凭他处置。

他笑着向永泉点点头,“房子的事你别闲,还是要继续寻着。”

永泉笑道:“昨日正巧有人荐了一处宅子,我听着倒好,里外两个院子,六间屋子。”

池镜马上往外走,“你带我瞧瞧去。”

永泉一面回头看,一面紧追而去,“一会好像要叫三爷跪灵呢,怕老太太找。”

“一时半会还轮不到我,怕什么。”

两个人骑着马就奔着那宅子去了,比前头瞧的几处都好,又敞亮又整齐,连廊上的柱子都是新上的漆。听说东家是户有些家底的富商,刚把这宅子修整过,可惜前不久住在原籍的老太爷去世了,阖家要搬回去替老太爷守孝。

池镜挨间屋子瞧过,简直是比着玉漏那说法造出来的,哪再找如此合宜的去?因此还没问价钱,就对永泉道:“跟东家说,这宅子我要了,问他什么日子付钱过契。”

“唷,那得等这家老爷从杭州再赶过来。”

池镜点头,“你催着那作保的人。”

仍旧骑马回四老太爷府上。那雨终究没落下来,下晌天又放晴了。吃过晚饭他骑马特地赶回家去,想着应当要告诉玉漏一声。她得知道,他只能给她这些,不论她情不情愿。因为她给他的,只值这些。

傍晚的时候,玉漏园中闲逛回来,蓦地看见池镜坐在她屋外花架旁的石头上。那花架上没有晾衣裳,坠着密密的紫藤花吊子,他穿着素白的衣裳,低着头,侧身嵌在那一片紫色的烟云里,那一种淡远和恬静,令她忽然记起从前的某一个傍晚。

那时她娘叫她爬到屋顶上去换几片瓦,其实她惧高,但她爹不在家,她娘的身子又笨重,玉湘去了胡家,玉娇又偷懒不肯,只好由她去。

她小心翼翼地爬在屋顶上,倏听见西坡在底下叫她:“你别动。”

随后他从他们家那头踩着梯子爬到她们家的屋顶上来,扶她坐着,替她换了瓦。要下去的时候,她推说她不敢,等她再坐会。

西坡只好陪她坐下来,大概是怕她不留神掉下去,挨她挨得十分近。她有种隐秘的喜悦,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因为他的贴近而颤动,心也在细细地颤动。

她笑道:“原来蛇皮巷是这样子,还真像条蛇。”

连家是后头搬到这里来的,祖父死后分家,她爹没分到房子,拿钱在这里另买的。她娘常抱怨这条巷子又长又逼仄,她也是认得了西坡,才有点适应了这里。

西坡是自幼生长在蛇皮巷里,对这里很有感情。他说:“这巷子窄有窄的好处,走的人少,倒宁静。”

西坡有西坡的安稳,玉漏有玉漏的动荡,她知道他是个没野心的人,只是看着像个读书相公,其实骨子里像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,一辈子不可能有很大的出息。

她看不起他。可这一刻,一切的不同都融洽在这堆残砖败瓦上。那远天的紫红的烟云,极容易把人引入一份恬静的未来里去。但她知道,那未来只是短暂的错觉,将来还可以变成个穷苦冗长的噩梦。

即便走到今天,她还是这样想。也知道贪慕虚荣很不高洁,说出去不免要受人唾骂,不过对自己,可以坦诚一点。

“站在那里做什么?”池镜调目看见她站在洞门底下,又闲逸地转过眼去。

玉漏方回过神往里走,“我在想,你怎么忽然回来了,那边府里不忙?”

池镜慢慢站起身来,以漠然的口吻道:“我回家换衣裳,二嫂请我帮她带点东西过去,你给找一找。”

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正屋里去,院里的丫头都四处乱逛去了,并不怕给人瞧见。但他们因为觉得上回是不欢而散,都很自觉地不挨近。

进门玉漏问:“二奶奶要带什么过去?”

“两身换洗的素服。”池镜淡漠地在榻上坐下,眼睛不怎么看她。

玉漏自踅入卧房里,一时找了素服出来,用个包袱皮裹着交给他。他拿着就要走,到碧纱橱外,又倏地掉转进来,在她面前站定,微笑起来,“我今日看了座宅子,简直就是比着你的心意盖的,明日我回来带你瞧瞧去?”

玉漏温柔地笑着,“你不要费那个钱。”

他有些变了脸,眼色轻蔑起来,“你可想清楚,真不要?”

好像是给下最后通牒的意思。玉漏仍旧笑着摇头,“给人家晓得了,于你的名声只有坏处。”

“你真是替我考虑得周全。”他口气中有点嘲讽的意味。

玉漏怕和他吵起来,知道那些虚情假意的话再不能轻易瞒骗得了他。为什么他不就此“算了”?她想她在他还是有点份量,只是不够她理想的“价钱”。

她转过身去选择不开口,就是要叫他没办法。

池镜有点发怒了,掣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转回来,本来是要说些狠话,叫她“不要就滚”,他再没好性与她耗下去。但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,是一种木质的香气夹着一股衣裳刚洗过的皂香,最先燕太屋里有一只大圆角立柜,就是这味道。

他闻到这味道,就说不出狠话来了。感觉是又睡在那柜子里。

那时燕太太才刚进门,急着在老太太跟前卖好,也肯勤勤恳恳地做一副母亲的样子,常和他游戏玩耍。有一天黄昏他们捉迷藏,他躲进那柜子里,她一时没找到,他在里头沾沾自喜。后来渐渐笑不出来了,因为一更过半她也没能找到他,完全忘了和他在捉迷藏这回事。

下人问她:“怎么没见小三爷?”

她打着哈欠说:“兴许是往桂太太屋里去了吧。随他哪里睡好了,难得我耳根子清静一日,我烦也要烦死他了。”

因为听见她这么说,他就没敢出来,在那柜子里睡了一夜。那夜他昏昏沉沉地陷在那堆衣裳里想,原来到处寻找的一个温柔而安全的怀抱,却是在这里。

要承认不被人爱是件艰难的事情,他渐渐长大,终于也对自己承认了下来。没想过会遇见玉漏。头一次在唐二请的席面上遇见她,她没搽一点香粉胭脂

,那一身馨香格外清晰。她绕案走过他身边,仿佛是那柜子里的衣裳又一件一件地裹在他身上,又像睡进那柜子里了。

原来一个人想要爱就跟想要活命似的,是一种本能,这本能很容易死灰复燃。

忽然玉漏说:“给你捏得有点痛了。”

“对不住。”池镜又放开手,非但狠话没能说出来,真是好笑,还要和她抱歉。

“不妨事。”玉漏也想笑,分明马上就要剑拔弩张地吵起来,然而眼下,两个人都在说些什么话?

他发僵的脸上重新闲适地笑出来,把手反剪到背后,姿势有种不慌不躁的自得,“我想凤翔那头差不多已经知道了。”

玉漏稍楞一下,怅然地点点头,“自然了,凤二爷一定给他写了信。”

他就带着份自得走了,瞧那意思,是拿准事到临头她根本拿不出法办来,不是给赶回蛇皮巷,就是给提回凤家问罪,这两者都不如乖乖听他的安排,他认为她最后只能“识时务者为俊杰”。

那是他小瞧了她,她想。

果然过两日就出了事,这日高妈妈来和玉漏说,有人告了个丫头偷盗,不知如何处置。玉漏笑道:“这有什么为难的?不过按规矩办就是了,上回老太太还说看中您心里有尺寸,怎么您老人家这会就没主意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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